北纬四十三度
松嫩平原的十月,风已经开始发硬。李卫国蹲在地头,捏起一捧黑土,在掌心慢慢捻开。土是油亮的黑,沉甸甸的,带着大豆和玉米残茬的气息。这片地,他太熟悉了——往东三十步是他爷爷饿死的地方,往西五十步是他父亲埋下的第一袋化肥,正中央,是他用拖拉机开出的第一条垄沟。
“老李,还看呢?”村支书老王头踩着田埂过来,鞋帮上沾着新鲜的泥,“评估组明天就到,你可想好了?”
李卫国没起身,只是把手里的土扬回地里。风卷起细碎的土末,在夕阳里闪着金褐色的光。“想好了。国家要建种子库,这是大事。”
“三百亩啊,你们老李家五代人攒下的地。”老王头蹲到他旁边,摸出烟袋,“你爷爷那会儿,为了一垄地,能跟人拼命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李卫国终于站起来,拍了拍膝盖上的土。五十岁的人,背已经有点驼了,但眼睛还像黑土地一样沉静,“我爷爷拼了命守住的地,不就是为了有一天,能派上大用场吗?”
暮色四合,李卫国沿着田埂往家走。脚下的土地松软而有弹性,像母亲的胸膛。他记得小时候,父亲牵着他的手在这地里走,说:“小子,你脚踩的这不是土,是粮,是命,是咱中国人的根。”
根。李卫国抬头,看见自家屋顶的炊烟,在深蓝的天幕上扯出一道灰白的线。更远处,是正在平整的工地——国家东北种质资源库的选址。那里将存放数百万份种子,是粮食安全的“诺亚方舟”。
晚饭是土豆炖豆角,新下来的土豆,面得很。妻子秀兰给他盛了满满一碗,欲言又止。
“有话就说。”李卫国咬了口土豆,烫得直呵气。
“东头的二嘎子说,他家不签。”秀兰声音很小,“他说给多少钱都不卖,这是祖宗地。”
“他不是不卖,是想多要钱。”李卫国喝了一大口苞米茬子粥,“种子库是国字号工程,补偿标准是统一的,不会为谁破例。”
“可那是三百亩啊...”秀兰眼圈红了,“你忘了爹临终前咋说的?地一垄都不能少,少一垄,他闭不上眼。”
李卫国放下碗。他怎么会忘。父亲咽气前,枯瘦的手抓着他的手腕,力气大得吓人:“卫国,地...地要传下去...饿怕了...中国人不能再饿...”
那年是1960年,父亲十六岁,吃过树皮,啃过观音土。爷爷就是那年春天,倒在这片地里,手里还攥着一把刚冒芽的野菜。
“没说不传下去。”李卫国声音很稳,“种子库建起来,存的是种子,保的是全国人的饭碗。咱们这三百亩地,变成种子库的地基,比种庄稼金贵。”
秀兰不说话了,低头扒拉碗里的饭。灯光下,她鬓角有了白发。李卫国突然想起,她嫁过来那天,也是这样的秋夜,脸红扑扑的,辫子又黑又粗。
“睡吧。”他说,“明天还得早起。”
夜里起了风,刮得窗户纸哗哗响。李卫国睁着眼,听了一夜的风声。这风声他听了五十年,春天是柔的,夏天是热的,秋天是干的,冬天是硬的。风里有高粱拔节的声音,有麦浪翻滚的声音,有康拜因收割的声音,也有父亲和爷爷的叹息声。
天蒙蒙亮,他披衣出门,又去了地里。
三百亩黑土地在晨曦中舒展着,垄沟笔直地伸向天边,像大地的掌纹。李卫国从地头走到地尾,每一步都踩得实实的。他想起很多事——八岁第一次割豆子,手心磨出血泡;十八岁开拖拉机,把地耕得深浅不一,被父亲骂;三十八岁那年大旱,他带着全村人打井,打出水那天,老少爷们跪在地里哭。
这片地见过他所有的样子:穿开裆裤的,穿军装的,穿西装的——那年他当种粮大户去省里领奖,特意买了